张京将战场情况纳在眼底,不由得又急又怒,同时心中还有一股莫大的不甘与痛恨之情产生,类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。
他自认英雄一世,不比任何人差了半分,无法接受眼前这样的结果:临死前都不能大干一场,让仇敌付出惨痛代价,轰轰烈烈地死去。
回想当初,他不过是个普通平民,在国家中属于饱受权贵欺压的底层,想要顿顿吃饱饭都不能,但他性情豪烈行事爽快不甘现状,经常到处闯荡,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、江湖人士。
正因为乐于助人交游广阔,他才能在帮助了受伤的一位江湖修行者后,得到修炼之法。
后来家乡闹灾,地方权贵与官府勾结——他们本身就是统治阶层,天然就在同一立场有共同利益,说不上是什么勾结——趁机大肆兼并土地。
许多乡民饱受摧残,妻离子散家破人亡,他自己也没了活路。
于是他甘做出头的椽子,振臂一呼,带领即将饿死的乡民们奋起反抗,攻打了地主家的宅子,在付出血的代价后,夺回了被剥削的粮食与财富。
灭了一家地主,触犯了统治阶层,下场自然只有一个:官府派了捕快官兵前来镇压。
在最初的那些反抗岁月里,张京带着乡民们流动作战,灭一家地主就换一个地方,战斗艰难生存不易,乡民死伤不小。
但因为天灾人祸后失去家园的流民实在太多,他的队伍迅速扩大,跟在身后的百姓很快超过万人!声势浩大几乎发生在一夜之间。
彼时的张京自恃甚高,豪气勃发,一呼百应、万人膜拜的景象让他体会到了做英雄的滋味,也让他明白了手握权力是什么感觉,他沉迷于这种爽快中,想要把事业做得更大。
他要做一个大大的英雄!
只可惜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,尤其小觑了朝廷。
队伍声势扩大、祸乱州县的后果,是被朝堂上的大人物盯上,于是大齐这个维护地主权贵阶层利益的皇朝,在中原出动大量防御使团练使新军,意欲四面围剿。
张京的境遇一下子变得十分艰难。
就在张京走投无路,打算携众进大野泽上梁山做山贼的时候,赵宁出现在了他面前。赵宁不仅给他和他的人指了一条明路,还为他们做好了各种安排。
这是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,也是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。
因为赵宁的安排,五年之内,张京在汴梁新军中成为了赫赫有名的高阶将领,手握数万精兵。天元大军入侵,宋治败走汴梁,赵七月主持大局时,他更是一度手握十万雄师!
那可不是十万流民,而是十万披甲执锐的能战之士!
张京再度找到了做英雄的快感,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大英雄。
自那之后,张京的人生虽然有所起伏,但最终还是在国战结束时成为一镇节度使,坐镇许州,俨然一方小诸侯。
赵晋代齐,魏氏、杨氏相继拥兵自立,天下烽烟四起,张京不甘寂寞,说是野心膨胀也好抱负远大也罢,遂趁机攻伐临镇,夺取宣武。
及至神教来助,张京完全放开手脚,再也不顾赵宁与朝廷之令,悍然四方用兵,先是夺取河阳、洛阳二镇,随后攻打武宁。
彼时,张京以为那是他雄图霸业真正展开之时,却不料那已经是他声威权势的顶点。
之后赵氏、杨氏、魏氏相继进入中原,群雄逐鹿,张京的境遇逐渐凄凉,以至今日。
今日......
多年沉浮,昔日的荣耀烟消云散,手中的大业轰然倒塌,万众俯首成为明日黄花,言出法随恍若南柯一梦,今日的张京除了一群强盗般的残兵败将,已是一无所有。
朱颜辞镜花辞树,美人总要白头英雄难免迟暮,世间的权势从来不属于某一个人,再大的功业终归是要化作尘土,但自视为英雄的张京,哪怕是到了穷途末路,仍有英雄的雄心与傲骨!
他纵然是死,也不能死得秋叶般悄无声息,而要像火山喷发般震动一时!他哪怕是死了,也要在这中原掀起一番惊涛骇浪,去影响天下的风云大势!
他要让世人惊叹万千,令后人感慨不绝!
这是张京最后的拼搏,是他最后的奋战。
可是现在,这最后的拼搏毫无力量,这最后的奋战如同一个笑话。区区一座亳州城,他竟然拼尽全力也拿不下。
要放在一年前,这样的城池他都不去要亲自来攻,挥一挥手下一条军令,就有万千悍卒为他将其收入囊中。
与吴国高手在半空凶险拼杀的张京,气得目眦崩裂,鲜血溅流。
要是让他就这样死去,他做了鬼也不得安宁!
纵然魂灵能如神教所说的那样转世投胎,他也不会踏入转世桥,不会投身来世轮回,哪怕前方等待他的是荣华富贵,他都要生生世世做一个鬼!
他在这亳州城盘绕不去,诅咒他所看到的每一个人!
作为一方诸侯,他可以承受基业毁灭之苦,但身为一个大丈夫,他无法接受临死之际,都不能一抒胸中郁垒之痛!
就在这形势万分危急,张京五脏欲焚之际,亳州城内突起异变。
一群修行者从街巷里陡然冒了出来,在为首一名身着文士青衫、手持三尺青锋的男子带领下,悍然杀向城楼!
这群修行者成份复杂,有人着家丁服饰,有人穿将士甲胄,有锦衣玉带的,也有布衣麻衫的。
但无论他们穿戴如何,此刻皆是悍勇绝伦,为其为首的青衫中年男子格外能战,一马当先突入吴军群中,身形闪动如电光,剑气泼洒似鱼鳞,眨眼间就将措手不及的吴军杀倒一大片。
不过是片刻间,鲜血染红衣衫的中年男子,就已率众杀散了城门前的吴军将士,修行者们自去打开城门,而他则冲上城墙,将正在拦截张京部曲的一名吴军将领,给一剑刺穿了咽喉!
提着滴血长剑,中年文士一脚踩住一名吴军校尉,向左右以及城前惊惶不定的张京部曲厉声大喝:“我乃大帅幕府中门使郭淮!
“城门正在打开,尔等立即杀入城中,为大帅掌控城池!”
张京部曲见郭淮身姿伟岸如神人,声音洪亮如战鼓,无不精神大振,又见城门果然正在打开,俱都战意沸腾。
刚刚准备退走的身躯立即朝向城池,迈动铁血的步伐发出野兽的呼吼,前赴后继的冲了上来!
郭淮将捅进脚下吴军校尉胸膛的长剑拔出,飞溅的温热鲜血中,他抬头看向在半空中奋战的张京:“大帅恕罪,郭淮来迟!
“有郭淮在亳州一日,亳州便一日属于大帅,鬼神亦不能更改!”
眼见攻城形势瞬息扭转,将士们重新跃上城墙,大举冲入城中,张京胸中热血翻涌,再见郭淮以文士之身,手持三尺利剑行悍将杀伐之事,浑身沾满血迹形似妖魔,张京已是双眼通红。
听得对方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,张京纵然是一块石头业已滚烫。
先前察觉吴国使者策反他麾下部将时,张京也发现郭淮与对方有所接触,只不过因为吴国使者临走时神色不虞,而郭淮在屋里大骂吴国背信弃义,所以张京并未对郭淮怎么样。
饶是如此,当时已经疑神疑鬼、理智大减的张京,对郭淮亦不再信任,疑虑深重。
谁能保证吴国使者与郭淮当时的反应,不是故意为之,有心遮掩?
故此,张京率军离开亳州时并未带上郭淮,甚至在郭淮追赶上来之际,怀疑对方是别有图谋,要带着投靠吴国的部将有所行动,便将其狠狠骂了一顿,当众宣布革去他身上所有职务,让他滚回亳州城。
亳州城是郭淮的家乡。
未曾想,在张京山穷水尽,部下逃散近半的当下,郭淮竟然不计前嫌,带着家族修行者与亲朋好友,主动接应大军攻城!
这一下里应外合,使得本来就是客军、对城池没有信任基础的吴军,始料不及之下很快就站不住脚,军心大乱有了溃败之象。
作为四镇节度使,中原最大的诸侯,张京哪怕是到了最后一刻,身边亦有不计较利益得失的坚实拥趸。
虽然拥趸很少。
万千情绪与感动化作一声百兽之王般的长啸,张京猛地面前吴军高手攻过去,每一刀皆有山崩之力,每一击都有跟对方同归于尽之势!
吴国高手胆战心惊,他看了一眼城池,见吴军大势已去,而张京又完全陷入疯狂,不想给亳州城陪葬,连忙用尽全力稍稍逼开张京,逮着机会抽身就走。
他走得快,成功远离是非之地。
那名吴国王极境初期高手就没那么好运,他本身就被张京的义子死死缠住,这下又被腾出手来的张京突袭,一个应对不当,就给张京一刀将脑袋砍成了两半,当场陨落。
夺了城池,杀了一名仇敌麾下的高手,张京心怀大畅,当下就要转身降落城头,去跟他的谋主郭淮相见。但就在这时,他眼角余光瞥见了城外异象,不由得心脏猛缩。
东边远处的地平线上,有一道黑线冒出了头,细细一看,这道黑线很快就变浓变粗,蔓延成了潮浪。
那是吴军!
之前合围新兴城的吴军,并未在彼处有所耽搁,他们发现张京率部前往亳州城后便追赶过来,眼下距离城池已是不远。
张京咬碎牙关。
相较于他的部曲,对方兵马更多,而且军容齐整,他的部曲此番进城就是为劫掠发财,哪里还有什么斗志战心,若是被这群吴军进击,不是溃败就是投降。
届时,亳州城还是吴军的!
张京大恨。恨不得以一己之力,去阻挡那数万吴军!
“义父你看西边!”这时,张京义子指着西面出声。
张京循声去看,不由得倏忽一愣,脸色复杂,良久无声。
远处,同样有大军滚滚奔驰而来,脚下烟尘四起。
那是一股精骑,队伍绵延,声势浩大,一看就不下三万之众!
那是赵平、赵英率领的反抗军精骑!